庄子之待有居得忍齐

“则深根宁极而待”见于《庄子·缮性》，此句话的前置语义背景是说道德每况愈下而世道益乱，如文曰：“古之人，在混芒之中，与一世而得澹漠焉。……逮德下衰，及燧人、伏戏始为天下，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，及神农、黄帝始为天下，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，及唐、虞始为天下，兴治化之流，……文灭质，博溺心，然后民始惑乱，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”《缮性》更借圣人及古之隐士的遭遇而讽喻世之昏乱无道，文曰：“道无以兴乎世，世无以兴乎道，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，其德隐矣。隐故不自隐，古之所谓隐士者，非伏其身而弗见也，非闭其言而不出也。非藏其知而不发也，时命大谬也。”继而《缮性》主张：“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，则反一无迹；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，则深根宁极而待。此存身之道也。”不难看出，庄子于此在阐发乱世“存身之道”，此乃“逍遥游”重要义旨内涵[8]；“深根宁处”实本《老子》生发，如帛书《老子》第59章：“是谓深根固柢，长生久视之道也。”第16章：“致虚极也，守静笃也，万物并作，吾以观其复也。夫物云云，各复归于其根。归根曰静，静，是谓复命。”要义为取法万物清静自处、归根复命之“德”，于乱世勤修慎行自然无为之“道”，以此处世应物而求“长生久视”，《吕氏春秋·重己》：“世之人主贵人，无贤不肖，莫不欲长生久视，而日逆其生，欲之何益？”高诱注：“视，活也。”陈奇猷注：“生则有视，死则无视，故高谓视为活也。”则“深根宁极而待”作为庄子承继老子之遭逢乱世而修道存身之术，“待”当可解为“居”“处”，此于字书有征：《尔雅·释诂下》：“止，待也。”又《广雅·释水》：“州，居也；陼，处也；沚，止也；渚，至也。”《广雅疏证》曰：“《尔雅》：水中可居者曰洲，小州曰陼，小陼曰沚，小沚曰坻。洲与州同，坻与渚同。”据知“居”“处”“止”“至”义近同。

若从“深根宁极”作为“存身之道也”之目的看，此“待”可解为“得（身）”。王叔岷《古籍虚字广义》曰：“‘待’犹‘得’也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曰：‘卫君欲得孔子为政。子路曰：卫君待子而为政，子将奚先？’‘得’‘待’互文，待’亦‘得’也。”验之古音：“待”上古音为之部定纽，“得”上古音为职部端纽，之部职部对转，定纽端纽为旁纽，则“待”“得”上古音近同而可通假。《韩非子·解老》曰：“德者，内也。得者，外也。上德不德，言其神不淫于外也。神不淫于外则身全，身全之谓德（得）。德（得）者，得身也。”“内修道德，外得全身”庄子多有阐发，《庄子·养生主》曰：“缘督以为经。可以保身，可以全生，可以养亲，可以尽年。”如前引《广雅疏证》云：“《庄子·养生主篇》：‘缘督以为经’，李颐注云：‘缘，顺也。’”张默生论曰：“李桢云：‘人身惟脊居中，督脉并脊里而上，故训中。’王夫之云：‘身前之中脉曰任，身后之中脉曰督。’或云：‘督，衣中缝也。’要皆取其‘中空’之义。缘督以为经，即顺其空虚而行，以为养生之常法。”又据前文所辨析：“虚（空）”可批称大“道”，故从根本上讲，“缘督以为经”即为“顺行大道而以为养生之常法”，又如《庄子·天地》曰：“故形非道不生，生非德不明。”《庄子·缮性》曰：“古之存身者，不以辩饰知，不以知穷天下，不以知穷德，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，己又何为哉！”

据庄子“逍遥游”义旨内涵知：庄子“全身葆真”之养生目的之达成，是修行大道而忍顺现实、齐同万物、超拔险恶使然，然则“深根宁极而待”作为“存身之道”，实即“存身之术”，如尹振环有论曰：“《说文》：‘道，所行道也。’‘術，邑中道也。从行，术声。’可见‘道’‘术’两字往往相通。因此，‘术’字大概也可以释之为‘术’或‘道’的吧？”故从方法论的角度看，“待”理当包涵“忍顺现实、齐同万物、超拔险恶”，如据前文辨析知“待”有“顺”义，又《说文·心部》：“忍，能也。”段玉裁注：“敢于止亦曰能，今俗所谓‘能耐’也，‘能’‘耐’本一字，俗殊其音，忍之义亦兼行止，敢于杀人谓之忍，俗所谓忍害也；敢于不杀人亦谓之忍，俗所谓忍耐也，其为能一也。”知“忍”义兼有“行（为）”与“止”两层意义，《广雅·释诂》：“止、待，逗也。”《广雅疏义》曰：“《说文》：逗，止也。”王念孙《广雅疏证》曰：“待者，止也。《尔雅》云：‘止，待也。’”知“待”有“止”义，故而王树楠《广雅补疏》曰：“《一切经音义》引《苍颉》云：‘耐，忍也。’忍、待同义。”验之古音：“待”上古音为之部定纽，“忍”上古音为文部日纽，之部文部通转，定纽日纽准旁纽，则“待”“忍”上古音近同而于义得通。又“齐”上古音为脂部从纽，之部脂部于声不协，定纽从纽为邻纽，则“待”与“齐”因声纽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（本王力说），验之字书与典籍：《说文·齐部》：“禾麦吐穗上平也，象形。”段玉裁注：“从二者，象地有高下也，禾麦随地之高下为高下，似不齐而实齐，参差其上者，盖明其不齐而齐也，引伸为凡齐等之义。”知“齐”有“平”义，“不齐而齐”正庄子修行道德而齐顺万物、泯和是非之逍遥、齐物处世德术之真谛[8]。又如前文引述知“待”有“止”义，“止”有“足”义，《说文·止部》：“止，下基也，象草木出有阯，故以止为足。”“足”有“成”义，如《论语·公冶长》记孔子曰：“巧言、令色、足恭，左丘明耻之，丘亦耻之。”邢昺正义曰：“足，成也。谓巧言令色以成其恭，取媚于人也。”“成”有“平”义，《春秋经·桓公二年》：“三月，公会齐侯、陈侯、郑伯于稷，以成宋乱。”杜预注：“成，平也。”然则“待”可通转有“平”义，从而与“齐”字（义）得通。又“平”有“和”义，《尚书·尧典》：“九族既睦，平章百姓。”伪孔安国传曰：“言化九族而平和章明。”孔颖达正义：“九族蒙化已亲睦矣，又使之和协显明于百官之族姓。”然则“待”亦可通有“和”义，而“和”正是庄子道论内涵及逍遥游、齐物论、养生主诸核心思想的精质，如《庄子·齐物论》曰：“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，而休乎天钧（均），是之谓两行。”《庄子·人间世》借遽伯玉教诫颜阖之言曰：“形莫若就，心莫若和。”《庄子·缮性》曰：“夫德，和也；道，理也。”

“待”上古音为之部定纽，“超”上古音为宵部透纽，宵部之部旁转，透纽定纽为旁纽，二字上古音近同而义可通；待机而发，自有“超越”“超脱（拔）”之义涵，如《周易·系辞》记孔子言曰：“君子藏器于身，待时而动，何不利之有。动而不括，是以出而有获。”韩康伯注：“括，结也。君子待时而动，则无结阂之患也。”“无结阂之患也”，即有“超脱”“超拔”之义涵。又如帛书《老子》第26章：“虽有营观，燕处则超若。”王叔岷《古籍虚字广义》：“‘若’犹‘然’也。”河上公本“若”即作“然”而“营”作“荣”，河上公注：“荣观谓宫阙。燕处，后妃所居也。超然，远避而不处也。”河上公以“远避而不处也”释“超然”，《广雅。释诂》：“离、空，待也。”则“远避而不处也”义即“远离宫阙而空处”，亦可证古之“待”与“超”义通。

可见，本于文本语境及庄子思想义旨，结合音义通转的语用古例，仅就“则深根宁极而待”之“待”而言，即可有“居”“处”“得”“忍”“齐”“超”“和”诸义，足见《庄子》文本语言张力之大，以及“待”字与《庄子》文义、庄子思想关联、契合之广且深，由此再来看经典《庄子》注说，虽多有见地，然直书不详、格局偏狭亦显为疵，如郭象注曰：“虽有事之世，而圣人未始不澹漠也，故深根宁极而待其自为耳，斯道之所以不丧也。”其于“待”义不详而徒令读者生惑（审其注义，“待其自为”当为“顺‘有事之世’自为”，而不当解为“等或需‘有事之世’自为”），事理仅限古圣一身而支离语境、未得庄义，虽成一家之言，终是一隅之见。